高考成绩公布那天,家里的空气热得发烫,窗外蝉鸣聒噪,搅得人心头也跟着鼓噪起来。我坐在那张用了十几年的旧书桌前,手指悬在鼠标上方,指尖冰凉,微微发着抖。按下查询键的那一刻,屏幕上的数字跳了出来:677。

    心脏猛地一撞,几乎要冲破喉咙。巨大的、不真实的狂喜瞬间淹没了四肢百骸。我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,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噪音,可这声音也被我胸腔里炸开的欢呼压了下去:妈!妈!677!677分!

    那声音又尖又亮,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穿透力,震得窗户玻璃都在嗡嗡作响。我像个炮弹一样冲出自己那间狭小阴暗的房间,穿过同样狭小的客厅,直扑向厨房门口。母亲陈月华正系着那条洗得发白、边缘有些磨损的旧围裙,站在灶台前,锅里煮着面条,白色的蒸汽氤氲而上,模糊了她小半张脸。

    听到我的喊声,她握着汤勺的手顿了一下,没有回头,只是肩膀几不可察地绷紧了片刻。过了足有半分钟,她才慢悠悠地转过身,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,仿佛刚才那声能掀翻房顶的呐喊只是我的幻觉。她眼神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,那目光很深,像两口幽静的深井,看不出喜悦,也看不出别的什么情绪。嘴角扯开一丝弧度,但那笑容似乎只是浮在表面,并未抵达眼底。

    哦,知道了。她的声音平平的,像在说今天面条煮软了,去把桌子收拾一下,准备吃饭。

    那股几乎要炸开的狂喜,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,滋啦一声熄灭了,只留下难堪的冷和空。我愣在厨房门口,滚烫的血液迅速从脸上褪去,手脚冰凉。677分啊!那是清华!是她日日夜夜在我耳边念叨、用戒尺和眼泪反复刻在我骨子里的清华!可她怎么……能这么平静平静得让人心头发冷。

    接下来的日子,家里陷入一种古怪的沉默。我像个上紧了发条的陀螺,每天刷着清华招生网的页面,一遍遍输入自己的考生号,查状态,查录取进程。每一次刷新,心都提到嗓子眼。当屏幕上终于跳出那行期待已久的录取通知书已寄出时,我几乎是扑在电脑前,对着那行小字看了又看,巨大的喜悦重新冲上头顶,这一次,它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踏实感。

    妈!通知书寄出来了!我冲进客厅,对着正在低头择菜的母亲喊道。

    母亲的动作没停,几根豆角在她指间被利落地掰断,发出清脆的咔嚓声。她甚至没抬眼。嗯,知道了。又是那两个字,轻飘飘的,像一片羽毛,却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上。那股熟悉的、被冷水浇熄的感觉又回来了。

    邮递员每天骑着那辆绿色的自行车,叮叮当当地从巷口经过。我像个望眼欲穿的哨兵,耳朵捕捉着每一次清脆的铃响,每一次都紧张地探出头去,可每一次都失望地看着那辆自行车从我家门口一晃而过,消失在巷子的另一头。

    一天,两天……一周过去了。窗台上那盆半死不活的绿萝叶子都蔫得更厉害了,可那个印着清华大学字样的藏蓝色信封,依旧杳无音讯。

    最初的兴奋和期待被磨得只剩下焦灼的粉末,在心底堆积。我开始坐立不安,在狭小的房间里来回踱步,地板被我踩得吱呀作响。每一次脚步的停顿,都伴随着一次不自觉地望向门口的动作。母亲依然在厨房、在客厅、在阳台上忙碌,动作有条不紊,沉默像一层厚重的油布,严严实实地裹住了这个家。

    妈,我终于忍不住,在一个闷热的午后,她正低头缝补我一件衬衫的扣子时,试探着开口,通知书……会不会寄丢了或者……送错地方了

    缝衣针在她指尖灵巧地穿梭,细线拉紧布料,发出轻微的嘶啦声。她头也没抬,声音平静无波:急什么。那么大个学校,挤那么多人,慢点正常。再等等。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,仿佛她早已洞悉一切结局。那笃定像一层薄冰,覆盖在我汹涌的不安之上,冰下,寒意刺骨。

    我咽下了喉咙里所有翻腾的疑问和恐慌。她的平静像一堵无形的墙,把我所有的焦虑都挡在了外面。

    等待的日子在煎熬中一天天被拉长、扭曲。巷口那辆绿色自行车的铃声,已经彻底从我耳朵里消失了。八月的尾巴带着更黏腻的暑气扫过,窗外的知了都叫得有气无力。日历上的数字一天天逼近九月,那个象征着起点的数字,此刻却像一把悬在我头顶的钝刀,缓慢而沉重地落下。

    不能再等了。